閱讀身邊和內(nèi)心世界,湘夫人寫下了這部散文集;而我閱讀她的閱讀,寫下這篇短文。我的讀后感,有個主題詞,就是這本書的書名:人生在世,就是“一路尋歡”。
這個心得,乍一看,與作者多次提到的她外婆之佛教信仰大相徑庭。佛教以苦為諦,怎可一路尋歡?人生難道不是苦海無邊,回頭是岸嗎?正因為如此,作者才能一路尋歡,因為她的人生,至少在她寫作本書這些文章時的人生,一直是堅持前行,但時時回頭。堅持前行,是苦行;時時回頭,是尋歡。
我不知道作者經(jīng)歷了怎樣的人生磨難,但從她寫的“心頭有傷口,肩上有重?fù)?dān)”十個字看,她傷得不輕,而且還是內(nèi)傷。不過,因為她肩上有重?fù)?dān),因此,腳下還必須有路。這條路,通向苦海。沿著這條路走下去,不尋歡,就會找死。
把書中《美麗的錯覺》,與茨威格《同情的罪》對比起來讀,很有意思,從中,你可以找出尋歡與找死的區(qū)別:
--一個年輕英俊的騎兵少尉,在駐地貴族舞會上冒失地邀請一位坐著的美女與他共舞,不知道那是下肢癱瘓的貴族千金。少女感到被傷害;少尉則心感愧疚,并心生同情,常去看望并照顧她。少女以為少尉愛上了自己,其實少尉愛的是她已經(jīng)訂婚的姐姐。得知真相后,癱瘓少女自殺,少尉抱愧更深。這是《同情的罪》的主要情節(jié)。
--一個疲憊的少婦,下班回家的電動扶梯上,萎頓之極,抬頭忽見一張男孩的笑臉,從一個大人羽絨服后背的兔毛領(lǐng)口露出來,彷佛天使向她展開翅膀。精神大振,以微笑回應(yīng),男孩笑得更開心。忽然,她發(fā)現(xiàn)男孩用手指向自己的后方,回頭一看,是位頭發(fā)花白的婦人,應(yīng)該是男孩的祖母或外婆。這才意識到,以為天使眷顧的是自己,原來是個誤會。但她并沒有自作多情的懊惱,而是心懷感激。她向自己的一個女友說了這個故事。那女友有一段類似上文癱瘓少女的感情經(jīng)歷,以為一個少年愛上自己,談婚論嫁時,少年不辭而別,在遙遠(yuǎn)的異鄉(xiāng)對她說,他愛的姑娘嫁人了。女友從此躲進(jìn)陰影。聽了男孩的故事,忽然釋然,說,愛不等于擁有。這是《美麗的錯覺》的主要意思。
《同情的罪》是個找死的故事,《美麗的錯覺》是個尋歡的故事。區(qū)別在哪里?區(qū)別就在當(dāng)事人能不能回頭。癱瘓少女不能回頭,一路奔向失戀的苦海;疲憊少婦和她的女友及時回頭,得到的是定格為回憶的美麗。
不能回頭的人,其實是不能放手。執(zhí)著于擁有,自然回不了頭。因此,尋歡者,必定有追求,追求就是“尋”;但不羈絆于擁有,沒有得失之患,則無往不“歡”。有如此心性的人,對生活中美好的事物,可以做到“求而不貪,憾而不嗔,戀而不癡”。
這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性呢?
這是一種“敬畏之心”,對人世間偉大崇高之事,心懷崇敬畏懼。此種心性,本書隨處可見。作者是登山愛好者,但很少“凌絕頂”,為啥,因為她覺得,“大自然不是讓我征服的,大自然是讓我臣服的”,“每每到達(dá)奇峰之巔,我總會留下一處最高點,不去涉足”(《跑馬觀花游山西.黃河壺口》)。
這是一種“感恩之心”,忘記你對別人的任何幫助,銘記所有讓你感到幸福和歡樂的人或事,哪怕是一滴水珠,一縷微風(fēng),哪怕是為他人開放的花朵,但讓你產(chǎn)生了為你開放的錯覺,比如那個男孩天使般的微笑,都要感恩。即便是荒野里偶遇的一朵小黃花,也會讓本書作者感激:“今天,它又開放了,開在秋深草涼風(fēng)黃里。我不敢說它是為我開放,但它肯定是和我有緣。因為,我看到了。只有我看到了。感激上蒼,大自然總是在不經(jīng)意間把生命的神奇展現(xiàn)給我,叫我惜緣,教我感恩”(《莫負(fù)晚秋黃花嬌》)。
這是一種“悲憫之心”,吞下自己的呻吟,同情幫助任何生命遭際的不幸,從一花一草,到一貓一狗。小時候被外婆當(dāng)做療病之藥的小狗“望望”,一直是她心中的隱痛,被列入她人生賬簿的債務(wù)欄:“沒人知道,我欠著一條狗命”(《周末登山隨筆.有犬相伴》)。一只遭遇車禍的小貓,被她帶回家看護(hù),死后為它安葬,還寫悼詞祝禱它“來生不做貓了,去做汽車吧”,甚至清明節(jié)那天,專門為它去掃墓(《清明,我為一只貓掃墓》)。
這是一種“羞恥之心”,仙女可以下凡,但絕不可賣身,羞恥之心拒絕為“清白”定價。作者的文字因為“太干凈”,沒有“賣點”,屢遭出版商白眼,要她做些不干凈的事才行。“你出來鬧點緋聞,”一個書商朋友對她說,“然后我們炒作一把,你準(zhǔn)能紅透半邊天。”眾人哄堂大笑。作者的反應(yīng)是,“我傻傻地隨著大家笑,可打哈哈的同時,如坐針氈。心里想:天啊,你們殺了我算了!”(《文山書海苦徘徊》)
四心皆備,才能做到“不以物喜,不以己悲”。這里的“物”,特指被自己占有之物,包括名聲和感情。不以占有為目的的尋歡,重在體驗,而非占有;重在相遇,而非相擁。如此,你才有李白的飄逸:“清風(fēng)朗月不用一錢買”;蘇軾的曠達(dá):“惟江上之清風(fēng),與山間之明月,耳得之而為聲,目遇之而成色,取之無禁,用之不竭,是造物之無盡藏也”。也才有本書作者的細(xì)膩,無論是小花的搖曳,和花開的聲音(《草堂清趣.花牽牛來》),或是掌上陽光(“車悄無聲息地前行,我舉著右手,一動不動,透過指間縫隙,太陽開始跳躍,開始顫動,那長長短短的須芒正透過我的指縫,在我的肩膀下衣襟上繡下了一道金燦燦的斑斕--黃昏最完美的溫暖”--《指縫間的太陽》),甚至是指間微風(fēng)(“能體會到風(fēng)在指間穿梭而過時,那一瞬的感覺是那么真實,短暫卻持續(xù)著一份激情,只要車不停,風(fēng)便不會停,彼此在相異的方向上依存著,任手掌變換著姿勢,風(fēng)依然一如既往。一直不知風(fēng)往哪邊吹,來無處所,去無蹤跡,只有此時能知道風(fēng)在吻著手指”--《野嶺秋趣.劃風(fēng)之吻》)。
這些歡樂,看上去稀松平常,甚至唾手可得,但它們卻是錢買不到,權(quán)令不來。如果歡樂也有層次,這是最高層次的歡樂,它是一個人的靈魂與自然默契時的震顫與和弦。一切偉大作品,都誕生于這個瞬間。這樣被書寫的歡樂,你只有在俄國散文家普里什文,美國作家梭羅等人筆下才能讀到。
有這顆隨時與自然默契的心,歡樂的奇跡會在世界的每個角落等你,比如,太陽從西天升起,不是在夢中,也不僅僅是個比喻。作者寫了這樣一個經(jīng)歷:某日黃昏,她乘機(jī)旅行,辦登記牌時,默默祈禱能得到一個靠窗的位置,結(jié)果,是16E,與舷窗隔一個座位,愿望落空了。但是且慢,艙門關(guān)上后,窗邊的座位依然無人,她挪了過去,看見“夕陽像一只巨大的橙紅色玻璃彈珠,被粗心的主人遺忘在天邊灌木叢”。然后,奇跡發(fā)生了:“就在飛機(jī)終于在隆隆的滑翔聲中揚起了沉重的翅膀后,坐在窗口的我真真切切地看到太陽在西邊的地平線下冉冉升起:先是一彎眉樣的弧線變成半個透明的玻璃彈珠,然后是漸漸變成完整的一個,再緩緩地脫離了那厚厚的云彩,變成一個紅紅的咸蛋黃,在西天的彩霞里閃著柔和的光,眨眼間,柔和的光亮變得刺眼,太陽繼續(xù)上升,終于光芒萬丈。西天在燃燒。黃昏后西天升起的輝煌,和黎明時東天的日出相比,毫不遜色。”
羅丹說,生活中并不缺少美,缺少的,是發(fā)現(xiàn)美的眼睛。這里,我也可以說,生活中并不缺少奇跡,缺少的,是感受奇跡的心靈。
《太陽從西天升起》這篇散文,可以說是一篇杰作,集中體現(xiàn)了湘夫人散文的一個藝術(shù)特點,那就是把散文寫出了懸念。讀了開頭,就想知道結(jié)尾的散文,并不多見。第二個特點,用狀物代替形容,描寫達(dá)到小說的生動,抒情接近詩歌的濃度,感悟不遜禪師的空靈。最后,作者的古典詩詞造詣很深,順手拈來,或即興創(chuàng)作,不僅讓她的文筆更凝練,句子更有節(jié)奏,布局更有韻律,咀嚼起來,也更有韻味。
縱觀全書,它仿佛是一方水晶,六面皆剔透:詞雅,文美,情深,思精,創(chuàng)巨,心閑。最難能可貴的是,以出世之心,寫入世之事,以妖嬈之筆,成平淡之文,這樣的散文,在當(dāng)代中國文學(xué)史上并不多見。借物詠懷,是中國傳統(tǒng)詩文路數(shù),但化己入物,使萬物有靈,其品味也遠(yuǎn)在那些以自然為戀人的散文之上,沿此路前行,可望自成一家。